赖海榕|忆父亲

赖海榕|忆父亲

彻底脱轨 2025-02-09 娱乐报 7 次浏览 0个评论

父亲在2015年2月9日辞世了,用乡下的话说,79虚岁,是有寿的;并且2014年11月卧床不起,还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其间病危多次,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虽然如此,但独处时,仍然难挡不时袭来的沉重与哀恸。

2013年1月1日,我打电话到福州问候父亲元旦快乐,却得知五天前,父亲参加朋友孩子的婚宴,突然腹痛剧烈,前往医院检查,被认为是直肠癌,省立医院准备过几天实施手术,家里同意了。几天后,病理切片检查结果出来,确诊为直肠癌中晚期,已扩散到周边淋巴组织。医生改变了治疗方案,说癌细胞正处于活跃期,立刻手术可能加速癌细胞扩散,应先化疗两三个疗程,抑制住癌细胞,使肿瘤缩小一些,再手术,之后再化疗几个疗程巩固。治疗方案的改变让我们开始犹豫起来,因为已有几位亲人朋友查出癌症,化疗就没有坚持下来,别提手术,且过程十分痛苦,而父亲在检查阶段就已经对低剂量药物产生极其强烈的反应,所以是否接受新的治疗方案,我们踌躇起来。反复考虑之后,决定采用保守疗法。

1月9日,父亲到北京。在朋友的帮助下,1月20日起,父亲每两周到中国中医科学院东直门门诊部看诊。父亲除了直肠癌的疾患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疾病:银屑病、高血压、高血糖、心脏早搏、游走型痛风、失眠。因为痛风,第一次去看诊时,要用轮椅。

治疗约一个半月后,父亲的情况有很大的改善。原来的医生说要立刻手术,否则肿瘤很快会长大并堵住肠道,那就要在毫无准备的紧急情况下手术,但这种情况并未出现,父亲每天排便4次左右,大便成形,出血也不明显。特别显著改善的是痛风,一个多月以后,父亲的痛风已经基本上痊愈了,他此前服用两年多的止痛药(我们觉得止痛药是刺激他肠道出血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是掩盖病情而已,并不是治疗。服过秋水仙碱,不但没有减轻疼痛,反而便血量大增。但是中药却使他驱除了疼痛,又开始健步如飞起来。此外,失眠和皮肤痒(银屑病)也有一些减轻,虽然没有痛风痊愈那么显著。

我十分吃惊,也非常振奋,开始把所有的业余时间投入中医的自学。我们全家五一节到玉渊潭逛了一个上午,谈笑风生,父亲很是健朗。父亲喜欢音乐,尤其西洋古典乐和中国南方丝竹音乐,5月中旬,我们到国家大剧院听了一场交响乐。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好,也开始自学中医。我们学习基础理论、诊断学、中药学、方剂学、温病学、伤寒论,除了教材,还从网上下载了教学视频,如饥似渴。我们相互启发切磋,结合曹先生的药方,反复研究,觉得大体上父亲的问题是血热、阴虚、毒、湿、痰,所以方子中多有凉血、补阴、清热、解毒、祛湿、化痰、行气、补气药。秋天,父亲有一次说,知道中医太晚了,身体调得太晚了。我说,还来得及,过去痛风那么严重,用了不到两个月的药不就好了吗?

给父亲看诊的是名医,找的人非常多,且有繁重的行政工作要做,每周出诊一次。每次出诊的时候,诊室前面可以说人山人海。医生的劳动强度也非常大,基本上一坐下来就是七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上厕所都没时间。每次去找他,看到全国各地来的重症患者都眼巴巴地等着他号脉开方,都不太忍心占用曹先生的时间。我们一直看到12月,大约有20个方子,于是开始在这些方子的基础上做些加减,尝试自己组方抓药。效果是不错的,父亲感到还比较舒适。

因为在北京没有过去的同事、朋友,父亲感到孤独。另外,北京的空气也不太好;而在看诊方面,已经是有时自己组方,不跑医院了,所以决定在福建雨季过去而北京也停暖的时候回去。2014年3月中旬,父亲回到了福州;4月中旬,回到了家乡上杭古田。那时情况还是不错的,叔伯兄弟都说父亲看上去很好,每天上墟买菜散步,体健气爽。但是到了6月下旬,情况发生了变化,父亲的排便次数陡然增加到每日十次以上。7月底我休假回家乡,父亲已经不能像以往一样和我们一起吃宴席了,他只能开席坐一会儿就退场。9月开始频繁咳嗽。9月30日下午跌坐在卫生间起不来,晚上送龙岩地区医院。我赶回家,被告知癌细胞已扩散到父亲肺部,父亲在用药后情况略有好转,很快就出院了。10月底,父亲感到心绞痛,再送医院,我被告知已在父亲的肝部看到癌细胞。11月初趁着APEC会议北京放假回家,看到父亲已卧床不起,并失去了大多数语言功能。此后,父亲多次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直到离开人世。10月份回家探望时,跟医生交谈,被告知,直肠癌导致的死,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疼痛至死,一是血尽而亡。听到这种冷静而残酷的通报,心中十分痛苦。为了应对父亲可能出现的剧烈疼痛,我联系好了杜冷丁,但是父亲去世前一直没有疼痛的表示,杜冷丁一支都没有用,他离开人间的时候神态是安详的。

回首这一段历程,心中很是难过。不知道自己是否协助父亲作出了正确的决定。2013年初,曾经为西医还是中医治疗,常常彻夜失眠,用西医,怕加速死亡;用中医,怕无效而耽误治疗。后来中药效果显著,心就安定下来了。可是最后中医药也不能阻止疾病的蔓延。也许父亲确实衰老了,无论什么医都留不住他了。但是,或许2013年中药效果显著的那几个月里,鼓励父亲做个手术,是不是能够生存更长时间?这个问题让我痛苦,难以摆脱。

小时候,非常害怕父亲。父亲1961年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学习5年本科毕业后,到佳木斯煤炭机械厂工作5年,然后调回福建,在福州锻压厂工作。我在乡下跟随母亲和祖母生活(祖父大约在我一周岁的时候去世了),父亲只在过年的时候短暂在家待几天。他白天几乎不说话,像一块石头雕像一样坐在桌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多数时候前面摆一本书,有时候没有书,只是静静地看前方;晚上常常和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发脾气的时候雷霆万钧。我觉得陌生,觉得恐惧。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年他回家,祖母要我叫爸爸,我直接躲进厨房,大气不敢出。

父亲有时候来信关心我的学习,我大概都没有明白。第一次体会到父亲的心意,是高中一年级上学期半期考,数学53分,百分制的。从来学习都不是特别认真和用功,下课以后跟着小朋友在田野里玩,上课理解了就理解了,没理解下课也不会想办法去弄明白,靠着一点儿略快些的理解力,成绩不好不坏,中等偏上一些,跟小朋友玩是漫无目的的,是纯粹的消磨时间。高中一年级开篇的函数,基本没有搞明白,所以不及格。跟父亲报告学习成绩后,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中有一句话,至今还记得。父亲说:“孩子,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读书,是没有前途啊。”我1971年出生,当时的预防糖丸还没有普及到乡下,于是在1972年得了脊髓灰质炎,留下了右下肢残疾的后遗症,从此跛行。但是还有一些功能,体力劳动有困难,玩耍是可以的,所以尽管周边的大人和小孩,出于善意怜悯的哀叹或出于恶意的讥讽嘲笑,自己也没有太在意,还是跟其他小朋友疯玩。或许为了避免刺伤我的自尊心,至亲从不直接跟我谈及自己的特殊性,父亲的那封来信也许是第一次委婉地提醒我。我读了以后,忽然感受到了父亲的语重心长,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他的忧伤和焦虑,感到万分惭愧,泪流满面,从此痛改前非,发愤图强,学习有了彻底完全的自觉性,成绩因此一上冲天。高考夺得文科全县状元,班主任开会回来说还是福建省文科第十六名,这或许是我们这个农村中学历史上最出色的成绩了(后来到北大读硕士研究生,看到好几个残疾学长学姐,是省里的状元,而且因为大学不录取,连续高考几年,都是状元,我的成绩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高考结束那年的夏天,父亲回乡下休假。有一天傍晚,我推自行车出门,准备找同学疯玩,刚到门口却停电了,只好作罢,回到饭桌前陪父亲喝酒。奇迹发生了。高中三年,除了课本教材,我读了不少旁的书,尤其是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还有一些大概有励志作用的传记,而且有一部短波收音机,不时听到世界各地发生事情的消息,关心社会问题,有所思考。于是,在陪父亲喝酒的时候,开始跟他谈论起这些事情,主要是提问,然后听父亲说。父亲谈到了少年时代跟祖父一起干农活,祖母到龙岩洗衣扶持他上学,谈到朝鲜战争,谈到了“文革”的经历,谈到了家乡那一带的地方历史和人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祖母不断给我们热自酿的米酒喝。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竟然谈到了凌晨一点多。从前如石雕般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晚竟然跟我一聊聊了七八个小时。父亲哪里是没有话说,他是没有知心的对象,无法倾倒满腔的话语啊。那个夜晚,我们聊得十分愉快,父亲可亲近了许多许多。

从此以后,每年夏天,父亲在福州太热的时候回家乡休假,我无论如何都会从外地回去。事先没有任何计划,我们总有一个——虽然也只有一个——晚上促膝长谈至深夜,他有那么多殷切的话要告诉我,我有那么多殷切的想法要向他诉说。有一年,我们谈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跃出地平线。从前十分陌生疏远的父子,如今十分的亲近,甚至可以说心心相印。

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他朋友的酒席,都带着我去,我也很愿意去,并且跟叔叔们结下了友谊。我的同学朋友来访喝酒,父亲也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在一个席上喝酒,轮流坐庄,猜拳划令,轮到我们对阵时,也照猜不误,像平等的朋友一样。气氛岂止欢乐,那是热烈、奔放、燃烧!是何等畅快愉悦!!

1980年代,大学招生仍然歧视残疾学生,虽然高考成绩优秀,所报的重点大学都不录取我。普通本科院校福建林学院因为知道我有生活自理能力,不会成为学校的负担,勇敢地把我录取去了。我觉得人生迈上了一个台阶,虽然不理想,但已经有了一个晋升的阶梯,所以愉快地去上大学。高考成绩优异却被诸多大学拒之门外的失落感,直到大学二年级才后知后觉开始涌上心头,一度常常借酒浇愁,每喝必醉,醉必发狂。父亲看在眼里,一定伤心和痛苦,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可能认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如今想来,他早年的天天喝酒、每喝必醉,或许是时代格制下自己有志难伸,且儿子残疾将前途多艰,因而焦心、忧虑,无法释怀吧。

1993年大学毕业,幸运地考上了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硕士研究生,入学以后,精神为之振奋。夏天回家乡也能带去更多消息,新的思考。有一年夏天从福建回北京,父亲到福州火车站送行,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我是习惯家里人远行的,可是这次送你,火车开动后,我竟然鼻子发酸,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老了。”读到这里,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研究生毕业后参加工作,成家的事没有眉目,父亲催促过一次,也是委婉的,他越是不多话,我越感到有压力。终于找到了一位来自家乡的、愿意与我一起同甘共苦的姑娘,父亲十分高兴,给我们来信,简述我们两家祖上的背景,说明我们结合的美好,并且也指出我的缺点和不足,请他的儿媳能够宽容,希望我们要互相爱护、体谅、支持。我的儿子出生,父亲升级当祖父,看得出他是十分愉快的。

父亲一生绝大多数时间经济上不宽裕。改革开放以前大家都穷困,这就不必说了。改革开放初期,全民的生活开始改善,虽然父亲勤学善思,有若干专利发明,但是那时做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他作为一个体制内的机械设计工程师,收入并不高。1990年代初从福建省煤炭科学研究所办理内部退休,想着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做点生意,可是不仅没赚到钱,还赔了一笔,本来不多的积蓄也基本上耗光了。真正的转机,是2000年在我的一个同乡朋友也是中学学弟的介绍下,到浙江一家台商那里打工,台商大概很难得在大陆见到这么好的技术人员,工资一提再提,很快远远超过当时体制内同等水平研究人员的工资。这笔收入加上退休工资,父亲一辈子从来没有收入这么多的时候,他的满腹知识和满身才华终于在他晚年的时光给他带来了可观的物质收益。父亲是愉快的,在那里干了八九年。

父亲用晚年这笔较大款项的一部分,把乡下祖屋拆旧盖新,过程中难免与周边有些摩擦,父亲似乎刻意不让我涉入。新居盖好以后,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有什么不快到我这里为止,你们还是叔伯兄弟,以后仍然要以礼相待。父亲啊,您的心胸是如此宽广,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痛哉!痛哉!!

我在工作以后,按部就班、紧赶慢赶地继续学习包括出国读博士,研究,出成果,逐渐站立了脚跟。六七年前开始,有了一定的生活经历后,理解力有所增强,因缘际会,开始涉猎国学,翻翻儒释道,尝试写点旧体诗,不断在电话中,有时候是兴高采烈地向父亲报告学习的体会和心得。但是奇怪父亲竟然没有什么评论,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尤其父亲在佛学方面有一定的造诣,书法不错,也喜欢旧体诗,家乡的报恩寺正门的对联就是他撰写的,“空门信众门不空口诵般若菩提有,妙相庄严相是妙心存释迦我自无”,赖氏祠堂、赖氏入闽始祖标公陵园也挂有他撰写的对联和骈文。父亲怎么对我在这方面的进展没有一点评论呢?有一天,妻说,“爸爸问我是不是你最近事业不太顺利,他说释、道、诗、词那些东西,古代都是不得志的文人才花时间去研究的。”原来如此,我赶紧向父亲解释,同时也深深感到父亲对我默默而深切的关心。

2014年3月,在北京生活了一年多的父亲要回福建的前夜,临睡前,说,“明天要回去了,送你十六个字,有缘不拒,无缘不求,业精立命,心平立身。”不成想,这竟是父亲最后的嘱咐,饱含了对我无限深情的挂念、教导和祝愿。呜呼!痛哉!!痛哉!!!

乡下的葬礼,是族中叔伯兄弟操办,非必要,不跟我讨论葬礼的具体细节,以免引我伤心。族人、亲戚、父亲生前的朋友、我的同学朋友、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纷纷前来或致电吊唁,陪我唠唠家常,给了我很多安慰和温暖,使我能够不感到哀伤,有时甚至还能谈笑自若。停柩那几天,我每天都到冰棺前看父亲安详的面容,仿佛他仍跟我们在一起。父亲对生死问题看得开,认为是自然的,他不喜欢哭泣,所以我自己不哭,也要求大家,特别是姑嫂婶婶们不要哭。出殡当天,按乡下的风俗,亲朋来祭时,家人要跪着,司仪在旁念仅仅换个名字而通用的古典祭文,我要求简化,我用家乡的方言读一篇自己写的悼词。这一刻,我不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灵车开出村口,消失在去往火葬场的路上,那撕心裂肺的痛!上天把我生命和心灵的一部分生生割去了啊!!

各位叔伯兄弟子侄,各位亲朋好友:

大家今朝来这里哀悼我爸爸,向我爸爸致以最后的敬意和永远的告别。

爸爸1937年在广东潮州出世,5岁到上杭古田赖家,小的时节跟着爷爷种田、求学,青年时期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读书,毕业后在黑龙江佳木斯煤炭机械厂工作5年,1966年回到福建工作到1997年从公家单位退休,再于2000年去浙江一家台商工厂工作8年,2012年底查出癌症晚期,一直到今离开人世,期间,经历了79个年头人生的起起落落、风风雨雨。

爸爸的为人,想来各位亲友都了解。渠勤奋、好学、上进、正直、良善、勇敢、慷慨、宽容、少言。爸爸在家里,是爷爷奶奶的孝子,是我们子女的严父也是慈父。在社会上,积极参与家族和家乡发展的各项事业,热心帮助家族和家乡有需要的人,广交天下的朋友。爸爸也是非常感恩的人,时常和海榕我讲起,在渠人生的不同阶段,大家对渠,对我们一家各方面的帮助,包括今朝到场的和没有到场的亲人朋友给予的帮助,交待海榕我要知恩图报。

海榕作为儿子,不仅从爸爸那里得到生命,还从爸爸那里得到精神的指导和人生的温情。我记得,从1989年我考上大学开始,每年放假,都会有那么一两次,爸爸和我两子爷一起吃酒聊天到深夜,甚至到凌晨日头出来,谈历史、谈政治、谈人生、谈文学、谈字画、谈哲学,无所不谈,是几般愉快。爸爸,这种交谈,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还记得,1997年,我从福州返北京,您到火车站来送我,我到北京没几多日,收到您的来信,讲,您是习惯家里人出远门的,但是那次送行,竟然在火车开动后,觉得鼻子发酸,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不知自己是不是老了。爸爸,我几般希望,您能够在我今后每一次出远门的时节,来送我,向我挥手,但是我知道,这再都不会有了。爸爸,永别了,爸爸。

爸爸,我知道,您希望我们子女要幸福地生活,希望我们亲朋好友能够繁荣发展。海榕会以您教我的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为指导,继续照顾好家庭,做好事业,贡献于家族、家乡、社会的发展。请爸爸放心,也请爸爸保佑。

永别了,爸爸!安息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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